■秋子红(陕西宝鸡)
六爷饭量大。
那年在冯家山修水库,村里两毛头小伙打赌,一说六爷一顿能吃十碗面,一说六爷一顿能吃十五碗,六爷嘿嘿一声冷笑,脱了鞋垫着屁股坐下,从掌勺大师傅手中接过碎娃脑袋大一口粗瓷大海碗,一口气,连吃十八碗!
六爷胆子壮。
有年冬六爷去太白山割柴,天擦黑出山,半道上六爷见路前方黑魆魆一团东西一闪一闪,绿莹莹象夏夜飞舞的萤火虫,很好看。六爷急急走近,见一只饿得精瘦的老狼半蹲在山道中央,一双绿盏盏的眼睛盯着六爷,一动不动!六爷顿时头皮发麻,周身腾起一层热汗。但六爷不慌不忙,放下柴禾担,将一根竹扁担斜搭在柴禾上,然后背靠柴禾,望着饿狼一锅又一锅吃起了旱烟。六爷擦一次火,就看见饿狼露出白森森的牙,望着六爷,在笑。从天擦黑直捱到月上中天,饿狼终于抵不过六爷的好耐性,在东方泛出一片猩红时夹起尾巴,悻悻走向山里。
六爷故事多。
夏夜,月亮照着麦场,白花花像铺着一地碎银。听六爷讲故事,像一口苦酒“咕咚”一声落入空腹,能将人呛出满心满肺的泪来。六爷喜讲鬼故事。六爷讲起鬼故事,粗粗的嗓子会变得嫩嫩的,柔柔的,幽怨的声音,像一汪沁凉的井水,自人们心头滑过去:我叫叫一声阎王爷呀阎王爷,你可怜可怜我们夫妻相爱一十八载……白晃晃的月光中,有人开始唏嘘,有人用袖角擦泪,一火光腚的碎娃被人挑唆着向着六爷奶声嫩气地喊:六爷六爷,讲一讲三姑娘。就像做贼突然被人捉了赃,六爷一下子很尴尬,喃喃说:三姑娘命像王宝钏一样苦,不讲咧不讲咧。说罢起身,闷闷走出人堆,踏着一地明晃晃的月光回家。
六爷没有女人。
据说,六爷年轻时在柏坡塬给当地有名的大户刘金福刘财东拉长工,刘家的三姑娘偷偷喜欢上了六爷。后来,六爷托媒人提亲,刘财东欺六爷家贫,对六爷说小六子呀你拿出十担麦做聘礼,我就让我女儿跟你走。六爷咬一咬牙,含泪告别了三姑娘,一口气跟人跑到关外去贩马,等六爷攒足了钱,一路喜滋滋踏进柏坡塬时,却听人说刘财东贪图钱财,将女儿卖给西安城某大官做了小……
那一年冬,天奇冷,白惨惨的太阳挂在天上,像只鬼眼。整个冬天,村里男女老幼在北坡修“大寨田”。六爷力气大,是挖土方“土崩”的好手。有天,六爷在坡根挖好了口子,“土崩”却死活落不下来。队长一看急了,狠狠骂一声“狗日的”,提起镢头就要带人上去。六爷呵住了众人,一个人走近坡根。六爷抡起镢头,镢头未及落下,“土崩”“轰隆”一声从坡顶落下来,将六爷严严实实埋在了土里。乡亲们将六爷从土里掏出时,六爷早已咽了气……
六爷死了。
安葬六爷那天,一村人哭红了眼睛,半里长的送葬队伍,跟着六爷的灵柩,直到北坡的坟地里。
有一天,坡上的放羊老汉见远方开过来一辆小卧车,“嘎”的一声停在了坟地里。车上下来一位已白了头的女人,找到六爷的坟,在坟前默默跪了整整一个下午。
村里人说,那女人许是三姑娘。
也有人说,三姑娘早在解放前就死了。
但有人路过坟地,见六爷的坟前有堆新烧的纸灰,纸灰被风吹起来,像一群黑蝴蝶,围着六爷的坟,正翩翩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