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 张朝林
二舅年轻的时候,在我家乡古镇的铁业社做打铁徒弟。二舅抡大锤。铁业社的伙食二舅根本吃不饱,每隔上一段时间母亲就烙下一摞饼子,红布饭单裹住,由我挎到古镇的铁业社去给二舅加餐。
棚子下,一个风箱、三个铁锛子、五六杆铁锤、七八个钳子,一口黑不溜秋的大缸,盛满大半缸子清水,算是“铁业社”的全部家当了。
起初,我不敢直面二舅他们打铁,怕飞来的火星咬了我。二舅拉我躲在墙旮旯里,我偷看、偷听他们打铁,那个矮墩墩、戴草帽、握小锤、瞪一双铜铃大眼的,恐怕就是师傅了,但见他眼睛里闪着炉火般的火花,骨碌碌的眼睛在炉火和鉄锛子上移动,左手捏着大钳子,右手握住小铁锤,引导着三个人高马大汉子的大锤在烧红的铁上奔走。
听他们打铁,那是在听一节节美妙的钢铁演奏的音乐啊。
三个大汉赤膊上阵,抡起大锤,沿着小锤行走的足迹,一锤压上一锤,在烧红的铁块身上敲打。
汉子们抡起的大锤,在自己的头顶,划出一个个圆弧,画出打铁人生命的轨迹,这一个个轨迹的交叉点,就重重地落在了烧红的铁块上,在不断地敲打中,铁块发生了质变,伴随着“叮叮咚咚”的音乐,铁块从幼稚走向成熟。
二舅丢下大锤,去拉扯风箱。这风箱,就是一个风的世界,它的两头,进,是风,退,也是风,满腔的清风,是浇给炉火满腔的热情吗?
这时,瞳仁炸圆的师傅,挟出那块烧发的铁块吼一声,发了,快上大锤!在他挟出铁块的瞬间,在阳光灿烂的白天,大棚里星光灿烂,耀眼的火花,一路纷纷跌落,有的朝我这里射来。
在铁锛子上,大锤纷纷落下,溅起一片片星光四射。我想伸手去抓一颗属于我的星星,不料,一颗热情的星星飞溅过来,在我的脖子上着陆,吻出我一个“机灵”。
“哇”地一声,我哭开了。二舅丢下大锤,走过来,揭开我的后领,吐一口唾液在中指上,灭了那颗还有余温的星星,笑着说了声,好了。哎呀,原来是调皮的星星,和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它过于热情的嘴唇,吻疼了我的童年。
墙旮旯里,堆放着原材料——铁,条形的、块状的、弯曲的、豁牙漏齿的,一起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铁匠师傅安排它们的前途和命运。
它若被制造成锄头、镐,它就深深地爱上了土地,把一块块土地,打印成一块块色彩斑斓的古诗,让春、夏、秋、冬轮回就读。若被敲击成木匠用的斧子、锯子,它就恋上了木头,为木头打抱不平……
那口黑不溜秋注满一腔清水的大缸,一言不发的坐在旮旯里,等待着烧红的铁器的来访。它不是无话可说,一旦说起话来,就可以决定一个即将成型铁器的命运。
刚刚打造成型的铁器,还有过一道“鬼门关”,就是勇敢的跳进水缸里,接受水的洗礼,才能定型成坚韧不拔的性格。
瞳仁圆睁的师傅,恰到好处地将那个通体绯红成型的铁器伸进水缸,这叫“蘸火”,蘸火成功,就是一个响当当的合格铁器,放到哪里都能受到器重;蘸火一旦失败,铁器全身炸满裂纹,成为一个废品,还要接受第二次的煅烧和锤炼。
隔一会儿,水缸“咕咕咚咚”“噼噼剥剥”地说开话了,原来是铁器定型了,升华了。
这就是水火相容孕育的产物。随着一缕袅袅白雾散在人间,铁器的新使命,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