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
麦子将要收割,等待也就一两晌,也有人不等,收了算了。但今年,祁峰愿意等待每一穗麦子成熟。收割了这茬麦子,地将改成厂子了。
在等待麦子成熟的时间,祁峰不闲,他有别的事情做。
一晌等待,他就能做成这一件,洗磨子。
洗磨子干啥?力气没处使就在树下乘会儿凉。菊花说,谁还磨面?
我们家。祁峰对菊花说。
不磨。费力。
但祁峰说动就动了。他自己就会洗磨子,又不用请谁。
磨子近二十年不用,磨道也因无人脚踩,脚踏出来的磨道消逝无痕。磨子在核桃树下,正因为在核桃树下,才没被挪移,虽然磨道消失,在一片连草都没长出来的光地上。
磨子、磨盘上落满了雀儿粪。从前磨子用得勤,磨眼吃进玉米麦子豆子谷子,磨子的牙齿被粮食磨钝,现在是被空空的空气和时间,泡秃了。
光是洗磨子上的雀儿粪,祁峰就用了三桶清水。清白的磨盘水淋淋的,把阳光投下的核桃树的树荫叠在上面,是一幅图画。
把上磨扇卸下来,摊开放着。祁峰趁这个时间去泡了杯茶。再回来的时候,手上除了茶杯,还有马扎。再离开,再回来。一个小盆子,半盆清水。开始吧。
钎子舞动如击鼓,钦钦钉钉凿凿擦擦,一系列复杂的难以描述的声音。那些被从前的粮食、漫长等待的岁月磨平变浅变模糊了的一道道凹槽再次被清理出来,不深不浅、不厚不薄。既要推磨不费力,又确保黄豆、麦粒、玉米不落入磨缝研磨不细。这就是洗磨子的功夫和讲究。两扇磨子又合拢一起,空空的磨腔里,那从前研磨米粉、豆浆、高粱、小麦的欢快声音似乎又回来了。
磨子凿好,祁峰一口气把那杯茶灌进肚子。
麦子是在三天后开镰的,割了一片黄的,另一片就黄了。麦子地零散琐碎,使用机器就显得不合算。这就是每年割麦子都格外费力,使得菊花厌倦的原因。她倒是愿意地被征收了,往后每年分红利多好,她才不像祁峰,心思多。最后一年了,祁峰的折腾转眼即成过往,不用太计较。
抢着撵着,麦子收完了,头几天晒下的麦粒也晒干了。
这个早上,祁峰又一大早地喊菊花,说赶紧起来收拾新麦子,用新洗出来的磨子磨一盘新麦子面粉,中午擀新面吃。
新麦面不如旧面劲道,以前是粮食跟不上才等新面下锅,现在赶那个干啥。菊花嘟哝。
不劲道就不劲道,麦味道重。
磨吧。菊花想,都忍祁峰半辈子,现在两人的火气都快被岁月解散尽,她更无力无心和他别扭了。
磨面。先淘麦子,刚晒干,又被水浸湿,好在这两天天气极好,晒出来的第一批麦子又在院子里,不脏,菊花就用一块湿布沾一下麦子,使麦子有点水汽,开始磨面。祁峰磨面,推磨,上麦子,不让菊花搭手。
他听见磨子空空地发出空转声,之后沉了稳了,发出饱含着粮食的闷声,祁峰觉得那就是饥饿的嘴巴逮住了白馒头之后的反应,他看见麦粒渣渣从磨缝雨滴一般淋下来,心里畅快,直到看见雪白的面尖尖堆在那磨席上,祁峰大声地吞咽着口水,似乎听见身体深处的辘辘叫声。他有多久没觉得麦子好吃,面香了。
祁峰不知道自己抱着磨棍转了多少圈,他就是不让菊花搭手,仿佛菊花的参与会减少他磨面的快感。
祁峰问站在边上看热闹的菊花,磨道上他是否踩出了一圈子脚印?
菊花说,模糊不清,地空了这多年,太硬。
菊花甚是不屑地说,赶上今年收割了麦子,不用像往年赶撵着种水稻,难得歇息,却自找折腾,你就是个闲不住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