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伟兴
大家都是关系要好的同学,过上一月两月就聚到一起,或坐在大排档,或坐在一个茶馆里,喝喝茶水,说说话,感觉很好。起先说的是谁谁谁谈了个对象,工作好,重要的是人长得好,天上有地上没的,那么白,白里竟还透着红。接着就是邀请了,哪一天是好日子,把对象领上,参加兄弟的婚礼,酒一定要喝好。接着就是喝酒时耍开了滑头,说,不敢喝了,再喝就多了,回到家,床也不要上的。若干年后,就是儿子或是女儿结婚了没有?有对象了没有?孙子几岁了?在哪里上幼儿园?上学了吗?学习成绩可好……话题在悄然变化着,时间就过得飞快,真如老话说的,如一匹勇武的白马跨跃一道窄窄的隙缝——几十年时间眨眼而过。
把人生交给时间,是一件很令人放心的事情,不管你急与不急,成长都在进行着。这不,突然就有了足够的阅历,就具备了分析社会的能力,就有了对社会指手画脚的资本,话题当然也就从家庭扩展出来。
先说起了雾霾。一个说,霾这么重的,咋办呀?另一个说,是呀是呀,好不容易有了车,却三天两头限号。再一个说,车限号是小事,不开便是,气不吸不行呀。又一个说,哪有那么严重,你整天吸气哩,不也活得旺旺的嘛。后又说起了食品安全。一个说,农药、化肥冷用哩,哪样东西敢进口?另一个说,还有假货,比如说面粉里这个剂那个剂。又一个说,管它哩,安全也罢,不安全也罢,不都吃着嘛,也不都活着嘛。然后又说起了理想信念,说起了社会秩序。一个说,以前多好的,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另一个说,那时候,人是穷点儿,可多有精神呀,心多齐呀,没有贪腐,只知道建设社会主义。又一个说,没了理想,缺了精神,你看现在,吃饱了穿暖了,倒感觉缺少活着的意义。
说着,喝着,话自然更多,牢骚自然更多。但却有人不满了,拍案而起,这都啥年月了,咋把自己都活成了九斤老太?话里话外的,满是今不如昔的味道,有意思吗?被人说成九斤老太,本就不高兴,争论一下子就激烈起来。好在都是同学,人一拉,杯一碰,同学仍然是同学,至散场时,又商量着下一次聚会的时间、地方……
回到家里,细想想茶馆里的争论,自己一个人就笑了,笑同学虽吃着老百姓的饭,却操着总理的心。继而又欣慰,欣慰这些年近花甲的同学,竟还保留着对国家的一腔赤诚。可笑过了,欣慰过了,心里却突然有点儿不大舒服。幼时许许多多事情,一下子就被茶馆里的话题勾起。
——青黄不接时,深夜。母亲与祖母坐在炕上,守一盏孤灯,细听着门环有没有被人拍响。我那去山上借粮的父亲该回来了,现在却没有回来。后来父亲终于回来了,却是一身土,一身伤。祖母与母亲问父亲咋弄成了这样。父亲却很高兴地说,山里人真好呀,给装了一口袋麦子,到底没让人空跑。后来我们知道了,父亲身上的伤是因为天黑车重,一不小心连人带车跌到了山崖下……
——大姐的考试成绩下来了,全公社第一。大姐正高兴着,终于可以成为我们家第一个高中生了,成绩却突然作废,升学改成了推荐,十六岁的大姐只得丢了书包,拉上架子车奔往戏河沟里,为人民公社修水库去了……
——端上一老碗红肉泡馍是我的梦想,这梦想竟然就实现了,甚至一连几天都端着碗吃肉,吃得打饱嗝,吃得嘴唇上是油,衣襟上也油星点点。那边厢,母亲在叹气,父亲在叹气,年迈的祖母也在叹气:鸡瘟死了,猪瘟死了,端着大碗吃肉,娃们家高兴了,可往后,油盐酱醋咋办?娃们家报名的学费咋办?
这些略微辛酸的事电影似地过了一遍,就想着什么时候再约了同学,到一个茶馆里絮叨絮叨,问:当我们急着为生存奔波的时候,我们会不会埋怨雾霾?会不会关心那一碗肉是病鸡还是瘟猪?当我们连一个学校都不能上的时候,我们会不会因进不了一个好学校而焦虑?当我们凭着两片生姜一根葱治感冒的时候,我们会不会思考那两片生姜那一根葱是“假药”或者有毒?当饥饿让我们把一切能吃的东西都往口里扒拉的时候,我们会不会操心“食品卫生”?当我们连减肥连“三高”的资格都没有的时候,那真是一个好时代吗?
后来又想,其实没有必要,我们现在的忧虑已然不同于父辈的忧虑,父辈的忧虑是怎么活下去的忧虑,而我们此时的忧虑,是怎么活得更好的忧虑,是怎么发展的忧虑。忧虑内容的变化,本身就是历史发展的体现,是社会进入文明的体现。我为改革开放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