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凌波
农家生活恓惶,一年四季,除非是要为娃娶媳妇嫁女咧,葬埋老人咧,这才在院子里搭棚支桌子垒灶台,割肉买菜打烧酒,请厨子做席面,所有亲戚来客,朋友邻里,主家门中,帮忙打杂的,依序轮流坐在桌前,连吃带喝,美美地坐上一回席。除此而外,即便是过年,也不过炒上几个菜,炕上被子叠起,放上一张小炕桌,一家老小难得在这热炕上,济济常常地团聚在一起吃顿饭。
平常间,各家大人碎娃,吃饭时,一般都是一人端个粗瓷大老碗,碗大盛得多,省得来回跑,碗粗瓷厚就保温,碗底垫一块粗布,以防烫,吃毕了还能擦汗擦嘴,巷道口的皂角树下,就地一圪蹴,天南海北,胡吹冒撂,边吃边谝,人们把此情景叫作老碗会。
不是庄稼人不懂得享受,谁不知道坐在桌前,七碟子八碗的日子囊哉,倭也(舒适)!而是平素间桌子上实实摆不出个啥来。一日三顿,早上除了红芋糁糁,苞谷面粑粑,还有就是一盘子浆水菜。晌午稍好些,也就是个连汤面片,下些燣野小蒜。黑咧嘛,洋芋拌汤浆水菜。你说上了桌子有啥意思?有啥坐头?
阳春三月,天就变长了。农村人晌午饭吃得迟,直到两点多了,男人们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屋里。婆娘们是不敢耽搁的,锄了半天麦,又困又饿的男人,敢见按时吃不上饭,不是寻着挨骂哩嘛!所以,面早早就擀好、切好晾在案板上,水也已烧开,男人一进门,面就下到了锅里,怕饭稀,又搅些苞谷面扑,做成了一锅糊涂面片。先给男人舀了一老碗,接着是娃们家,最后是自己,一家子每人端着一老碗糊涂面,来到了巷口大皂角树下。
黑黢黢的皂角树枝梢,这时已萌生出了淡黄色的叶片,太阳刚刚偏西,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不一会儿,各家老少基本上都端着碗汇聚到这儿了,搭眼一看,基本上都是糊涂面,就像一个锅里舀出来的。女人、娃娃们离得稍远些,坐在石头或小板凳上,男人们则统统就地一圪蹴。虽然饿了,但饭还太烫,放下老碗,先掰一块苞谷面粑粑吃着,就此开谝。
“今天早上村上的大喇叭听了吧,说是中央有个啥官毕咧,跟以前大领导一样,还是得阴病(因病)死的。”一个人挑开了话题,立刻就有人接上了:“你说也怪,那么大的官,油揌面的日子过着,一天三顿然面地咥着,还光得阴病。不像咱农民,吃得瞎,也没见谁得过阴病,咱得的大概都是阳病吧?”接着从苏联电影中瓦西里是谁的狗腿子(不知道保镖或警卫一词),到队上的大种马老得都跨不上母马背了,天宫地府人间,庄稼牲口鸡犬,婆媳打捶,父子闹仗,家长里短……其间,也有抬死杠的,相互怼一通子的时候。反正这一通谝呵,要不是后晌还要到地里干活,恐怕天黑了也没个完。
日子最好的是忙罢那一段时间,新麦子收了,苞谷正在抢种,婆娘们知道这段日子男人辛劳,新磨的面蒸皮子,摊煎饼,搓麻食,擀长面,烙油旋,烙锅盔……一天三顿换着花样做着吃。这时,从一个大老碗变成了一大一小两个碗,那小碗里一般都是辣子蒜水水,蘸着水水吃煎饼和锅盔哩。
说农村人俭朴是夸赞,换一句话说也就是小气、吝啬,但这时,却相互把自己的吃货让给别人吃,同时也把别人的拿过来吃,换着吃呢。
来得最迟的是一个壮汉,后头跟了三个娃娃,饭是壮汉做的,按说关中道上的男人一般不做饭,也不会做饭,因为是外头人,做饭是叫人笑话呢。但壮汉媳妇才得了肺病走了,那时人们多得肝炎、肺痨、贫血等病,不像现在人们爱得糖尿病、高血压、心脑梗。媳妇走了,娃们还小,所以壮汉忙了地里忙屋里,远远地、默默地坐下后,看了一眼其他人的饭食,便低下头和娃们家吃着碗里半生不熟、薄厚不匀且沓在了一起的面片子。才吃了几口,就有几个妇女已从自己屋里端来了麻食、油旋子,递给了娃:“看我娃可怜地吃的这是啥嘛?给,我娃先吃这!”说着自己和娃娃的眼圈都红了,壮汉也背过身,悄悄抹去淌下的热泪。
天渐渐暗了起来,虽是六七月间,但从终南山上吹来的风却清凉凉的,让蚊蝇也站不住脚,这样的老碗会一直要吃到月亮明晃晃地升起来后,才会散去。
尤凌波高级记者,自八十年代起,在全国数十家报刊发表散文、杂文作品数十万字。已出版三部散文集,获第五届柳青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