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志俊
因为根在农村,这一生与土地与乡村有着刻骨铭心的情缘,而这种情缘在我人生的后半生里像发酵的酒一样愈发显得厚重、浓烈起来,睁眼闭眼都会撞击灵魂。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乡愁吧。
石磨
故乡的河流长,每到河水拐弯处就有一座石磨坊出现。这湾里一定就是一村百家姓里的老姓村落,什么张家嘴、王家坝、李家砭、赵家院等古老村名像这条河流里的鹅卵石一样撒了一河川。这老磨坊是家乡人的杰作,他们充分利用从来不知道的杠杆做功的原理创造出水冲大木轮,大木轮带动冲天柱上的小齿轮,再带动石磨转动加工面粉。现在想起来老祖先就是聪明绝顶,他们那阵哪知道什么杠杆的物理原理。如今在记忆里搜寻,石磨的影子还原在脑屏里,咯吱咯吱地转着,白花花的面粉在磨盘的周围吐出一圈儿激情古老的语言,让我就感触颇深。
石磨转动就意味着山里女人辛苦劳累的开始。这一天,这一夜,母亲和她的姐妹们又开始为一家日子的香与甜,稠与稀,殷实与富足而日夜操劳了。多少次梦中醒来,母亲的枕头总是空空的。这个时候,我一定知道母亲又在那个老磨坊里为我们的一日三餐熬夜去了。此刻,存放在记忆深处的老照片里,母亲一边往磨眼里灌着粮食,一边扫着磨盘下一圈儿粗粉珍,一边又在面槽上吧嗒吧嗒地用箩儿摇荡着面粉,摇荡着她那个苦涩的岁月。
石磙
石磙子是乡村里那几年脱粒小麦和豆类粮食作物的一种简单的农用机械,如今静静地蹲在场院的一角,像个经纶满腹的老人给我们讲述着昨天发生的故事。
石磙子是山里那些老石匠在山中或河坝里精心挑选出的上好石材,一般是质硬呈翡翠色或纯白色的花岗岩,他们要经过数天地千凿万击,精心凿錾才加工成这样直径尺五,长约二尺的一头大一头小的圆柱形石磙。
家乡那些年脱粒小麦不是驾牛套磙碾场就是用连枷击打整个收获过程。然而人们用的最多的方法就是驾辕牲口,套上枷绊,带动石磙儿在场院上转圈。之前,乡亲们趁天气好太阳大,把沉甸甸的麦捆早早摊晒在场院上,把幸福的殷实摊晒在场院上,把一个火红成熟的六月摊晒在场院上。到了中午,火辣辣的太阳把场院上的麦穗晒得麦壳儿自动炸开,你看我的父亲,就一手拽着牛撇绳,一手挥舞使牛棍,赶着牛儿拖着石磙在场院上转圈儿。父亲拿着使牛棍不停在空中挥舞,做出吓唬牛的架势,却始终舍不得把棍子落在牛背上,这是父亲和牛的私下约定。父亲碾场简直是个歌者和舞者,他转圈儿几乎是跑着跳着,那么大的太阳下面,汗如雨下,但他却精力无穷的充沛。手不停,脚不停,歌也不停。牛歌嘹亮极了,悠悠地飘进了洁白的云朵,飘向了丰收的山野。
石碓窝
但凡是山里的石头随处可见,石山、石坡、石坎是左拥右抱,前呼后涌。于是山里的石匠就充分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用铁锤和錾子加工打造出了石磙、石磨、石槽、石凳、石墓、石碑、石狮、石马、石人、石碓窝。
石碓窝一般由一块花岗岩凿就而成,中间是一个锥形的凹坑,内壁光滑无比。撞击者手举一柄二十磅的木柄石锤,提起击下,击下提起,如此循环,就这样不停地击砸着石窝里的粮食颗粒,直到成为碎末为止。
嗵、嗵、嗵。老远就听到这种沉重的舂米声音。来到面前,婆婆像一尊雕塑一样造型在夕阳下,她举着一柄石锤,眼神专注,心神合一。此刻,周围的一切对于她都是置若罔闻。她用全身的力气一锤一锤地撞击着石窝里的谷粒,撞击着她的娴熟和责任,撞击着我们那个年代里的酸甜苦辣。这个永恒的乡村素描就这样供奉在我的情龛里再也挥之不去了。
小时候我经常看着婆婆和母亲在墙角下重复着这种简单、沉重的劳动方式。我不止一次地蹴在她们的对面用双手托举着好奇的眼神,在她们一上一下的动作里感受着这种劳动的吃力和艰辛。我曾像母亲们那样尝试,还没有完成五六个动作,双臂已经疼痛难忍,石锤再也提不起来了。这纯粹是一种力气活,没有长期的体验是根本应付不了这种劳动节奏的。现在想起来,母亲们那阵就用这种简单的加工面粉的方式从而满足了我们全家一日三餐的奢望,母亲那一举一落的石锤至今仍一锤一锤砸击在我情感的漩涡里,让我思念的伤疤好痛好痛。
石碓窝,我乡愁里的一段刻骨铭心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