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泥
家母晚年,卧病在床,时常说起一些乡下旧事,而我对爷爷公和人飙戏的桥段记忆最深。母亲说,那一年村西头办喜,请来个唱蹦蹦的戏班子。引来了全村人围观。晚上,吃过饭后掌起马灯接着唱,当演员唱起拉场戏“寒江”的时候,就有人喝倒彩了,还没有我们村的爷爷公唱的有味儿呢。
江湖人最是圆滑,见人搅场,知道村里可能隐着高人。于是停了戏,班头抱拳施礼:江湖人只为混口饭吃,学艺不精,还请父老乡亲们海涵,也请村里的会家子指点一二。
班头话里有含义,有本事,咱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爷爷公是母亲的邻居,年轻时扒火车轧掉了双腿,成了半截人。但老人家身残志不残,腿没了,一身的才艺没丢。当爷爷公自酒桌上被人架上戏台的时候,人已喝的七分醉。但他一见到身边红红绿绿的江湖人,立即就兴奋的两眼放光。那些江湖艺人见架上来个半截子,眼里立即就露出了不屑。“寒江”这出戏,讲究的就是快,动作变得快,声音换得快,角色赶的快,闻声变形,一人分饰生、旦、丑等多个角色,你这连腿都没有,怎么走马趟子呢?班头是沉稳人,上前施拐子礼:
敢问,老人家唱哪一出?
爷爷公笑咪咪地说:“寒江”。
班头说:“寒江”,不好唱。
知道,爷爷公说,听调听腔,还看“寒江”。江湖人讲,女怕“西厢”,男怕“寒江”,“寒江”是试金石,是一把劈江湖人的斧子,我说的没错吧?
班头脸色闪烁不定:您老是唱全套的?还是……
全套,不敢说,唱到“青纱帐”可以。
爷爷公本是沉稳之人,全是高粱烧在血管里焖着,把他的血煮沸了。
班头不敢怠慢了。他知道,江湖人能演“寒江”的很多,但能演到“青纱帐”的凤毛麟角,忙回头喊:
孩子们,常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托祖师爷的福,咱们今天撞见演“寒江”的正主儿了,咱们打起精神,卖力侍候着!
得令啊!江湖艺人齐
声响应,锣鼓点爆竹般响起。
爷爷公不含糊,接过彩
棒,扭着半截身子,踏着锣鼓点,走马趟子上,亮相:
头戴金盔不大点儿,
身穿锁子胡椒眼儿,
有人问我名和姓,
我是唐朝姜大胆儿!
俗话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至此,江湖艺人们由好奇,变成了惊奇。老人不但说口好,还能用半截身子将走场、马舞、甩蹬下马模拟的十分到位,可谓形不似神似。江湖人痴戏啊,此刻早忘了被人踢场子的不快,抖落一天的疲惫,忘我地吹打着响器。演到青纱帐一场,爷爷公分包赶角,一人分饰霸王姜须、小哥薛丁山、嫂子樊梨花、老伯父徐茂公,跳进跳出,从容不迫,腔随角变,令江湖人大呼过瘾——这嗓儿,绝了!
那一晚,爷爷公唱出了满天星斗。
一出“寒江”,竟用了十几种腔调。听的江湖人如醉如痴,看的乡亲们眼花缭乱。最后爷爷公累得仰面朝天躺在了台上,汗水湿透了他的青布大衫。
孙媳怕爷爷公累死,忙唤丈夫背起爷爷公往家走。爷爷公瘫在孙子背上,仍细着嗓子念念有词:
南征北战数十秋,
汗马功劳不到头,
圣上看我功劳大,
亲口封我威宁侯……
孙媳和丈夫连声附和:封你威宁侯,封你威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