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黄昏,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恍惚听到有人在喊我,喊我的乳名。转过身,寻找声音的来源,一个个陌生的面孔擦肩而过,没人为我停留——原来这声音只是来自我心里。这个城市没人知道我的乳名。
乳名,只生长在那个遥远的山村里,生长在父母的呼唤里。
乳名被频频唤起时,我还是村庄里的一个孩子。每天傍晚,都和小伙伴们在街上疯玩。不像现在的孩子,被作业束缚着,被电脑吸引着。那时的孩子,都是拴不住的野马。掏鸟窝、捉蜻蜓、捉迷藏、踢沙包、过家家,玩得满脸土灰,但却不亦乐乎。
炊烟仿佛是一棵棵青色的树,从每一家的院子里生长起来了。饭菜的香气,被风携着,游走在大街小巷。有人家煎了鱼,鱼香满村,在墙头上溜达的猫被吸引住了,一个劲儿喵呜喵呜地叫。孩子们分辨着哪一种味道是来自于自己家的。
当一缕缕炊烟渐渐矮下来,母亲们的声音开始登场了。她们站在自家院门口儿,朝着胡同深处,喊着自家孩子的乳名,大宝、二蛋、三狗、栓柱……无数个乳名在空中碰撞,然后分别被风送到这些名字主人的耳朵里。于是,疯玩的孩子们知道,该回家了。
母亲们的呼喊不一样,声音有高有低,有粗有细,有长有短,这些声音汇聚在村庄的上空,像唱着一台戏,连归巢的喜鹊都感觉有趣,它们在树上喳喳地叫,好像也在呼唤自己的儿女回家。
我家的邻居奎婶,身材高大,村人们给她起了个诨名“截儿半”,意思是比别人高出一截儿半来,她嗓门大,她一喊“顺子,回来吃饭”,声震全村,据说,河对岸她娘家村里的人都能听到。她儿子顺子听到这喊声,立马就像归圈的小牛犊,撒腿就往家跑。
我母亲声音却小,有时我听不到,贪玩很晚也不回家,母亲就到街上喊着我的乳名,一条街一条街地找。找到了,她也累了,见了我抬手就打——手举得很高,但落在我身上却很轻。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家里的收音机摔坏了,很害怕,很晚了也不敢回家。听到母亲喊我,更害怕了,爬到一棵柏树上躲着。母亲从那棵柏树下过去,焦急地呼喊着。我不应声,母亲就一遍一遍地喊,把夜色喊得越来越浓。最后,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我悄悄地溜下树,跟在她身后。她回头看到了我,举起了手,最后却一把将我搂在怀里。
很多年后,我离开了村庄,生活在了城市里。一个人静处时,我会怀念村庄的黄昏,想念炊烟下的呼喊。那些被暮色熏染、始终飘荡在我记忆里的呼喊,是母亲的呼喊,也是村庄的呼喊:“回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