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进虎
我的老家,在陕西关中道边沿的阳坡地带。村民的院落里、窑坝上到处都是柿子树的身影。柿子树适合高原土质,根深耐旱,寿命长久,更重要的是柿子产量高,打理不费事。
深秋是柿子树的最佳时节。叶子黄了,尽落满地,妇女们收拾回去,是烧炕做饭的好原料。柿子熟了,红彤彤的,挂满枝头,远观像一个个鲜艳的红灯笼,招人眼馋。冬天,柿子树伸出曲里拐弯的手迎接寒风,这时候整个柿子树园就是我们这些不怕冷的熊孩子活动的战场,个个爬上溜下、劲头十足,丝毫不顾忌母亲辛苦缝制出来的棉衣、棉鞋。
我想说的有关柿子的记忆,大概与这种地理、时空都有联系吧。原上村有一个老太婆,按排位和辈分我应该叫七婆婆。她人很慈善,从不言语,头上顶着一块粗布手帕,平时身穿黑色的老布棉袄和棉裤,面容和柿子树皮一样皱皱巴巴,岁月把一切都雕刻在了她的脸上。每到冬季小麦蛰伏期,我们这些小孩子到原上的麦田里挑草的时候,总能看到她在窑坝的柿子树下斜靠着晒太阳。她走路时拄着一根竹拐杖,颤巍巍地,矮小单薄的身体仿佛一阵风就能给刮跑了。她有三个儿子,都各自成家了。老大曾在村子里当过一段时间的村长。老二经常在外面跑,用他自己的话说“做生意”。老三稍微有点残疾,走路有点跛。兄弟三人日子过得都还可以,在村子里也不是最差的,到不了缺吃断粮的状态。七爷去世早,剩下七婆婆一人独自过。三个儿子搬下来住后,没有一个愿意赡养老人,村子里传言三个儿子都是对老人分家有意见而产生怨恨。七婆婆就轮流到各家吃饭,每家一月,吃完饭再独自爬坡回到原上自己的窑洞。那条连接两个村落的二里长坡路上,常常能够见到老人孤单的身影。
大一时暑假回家,母亲告诉我老人去世的一些信息:七婆婆死在了窑坝的柿子树下,发现时已经躯干僵硬,蜷缩成一团。据说是吃了落在地上的青涩柿子,结果造成了气管堵塞窒息而亡。为了能更换老衣下葬,儿子们硬生生地掰断了老人的胳膊和腿。村民们背地里流露出诸多的不满和鄙视,在葬礼上有这么一个环节,就是有女儿家给妯娌们搭红的讲究,是表达对赡养自己父母的儿媳妇们的感谢。当七婆婆的养女拿出被面时,台子下面就有村民故意讥讽村长夫人,插科打诨道:老三家的,你就这么见了红了?那个经常白眼侍候、骂骂咧咧对待老人的村长夫人竟然一脸无辜地说:那是应该的么。母亲在给我诉说的时候,很是伤感,总结说人生一世跟树叶一样的,老了就由不得自己了。我听了也很失落,除了反复劝慰母亲,心里实在想不出什么好话来。
二十多年过去了,七婆婆的坟地也早已被推平了。这位瘦削的老人在变化的世界中化为一堆泥土,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无人提起。如今,她的村长儿子成了现实版鳏夫,儿子们在县城买房后不再回来,剩下村长一人留守空屋。号称“能人”的二儿子生意失败,举家出门躲债,也是十来年没有音讯了。残疾的三儿子夫妇,被强悍的孙媳妇赶出家门,住在村外苹果园的小屋子里。人生的悲剧在他们身上一一复现,概莫能外。
唯独那些柿子树,依旧努力地年复一年生长循环,发芽、开花、结果、飘零,柿子也还是那么红、那么甜、那么催人念想······